岁玦（接稿中）

1、

        何为挚友？

        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芹沢尚刻意避开人群，从楼梯走到七濑遥病房所在的楼层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敲了敲门，在里面传来“请进”的允可后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坐在病床上发呆，床边坐着的人是松冈凛，“上午好，尚前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情况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松冈凛说：“老样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其他人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松冈凛说：“护士小姐说太吵闹，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凛，可以帮我买瓶饮料吗？什么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松冈凛眨了眨眼，领悟到他想和七濑遥单独说话，站起来说：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出了门，芹沢尚看着门合上，问七濑遥：“你喜欢真琴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的躯体微微一震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还是喜欢凛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，或者他心里也没有答案，又或者他有明确的答案却不敢说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抱歉，不回答也不要紧，因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。但是，如果，你喜欢的是凛，你的眼睛只能看到他，只是为了他游泳，那以挚友之名把真琴留在身边，是可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生性温和的芹沢尚鲜少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仍是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又问：“最后好好跟真琴告别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忽然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，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的心意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张了张嘴，眼睛黯淡地说：“迟了，他听不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他有好好地跟你告别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声音飘浮，“他说，恭喜我获得金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愣了一下，说：“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着七濑遥，说：“遥，继续游泳吧，为了你的同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松冈凛回来，芹沢尚从他手中取过饮料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谢了。相信遥很快就会打起精神的，我有事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离开时，他在医院一楼等候区看到了精神萎靡的叶月渚和龙崎怜，刚想打个招呼，就看到叶月渚大叫：“啊啊啊，我好讨厌失忆后的小真！把我的小真还给我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走过去说：“在医院要保持安静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月渚看到是他，如同蔫了的叶子一样垂头丧气，“对不起，尚前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在他身边坐下，“是苦恼遥的事情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月渚说：“我费了千辛万苦把小真从英国叫回来帮小遥治病，没用，完全没用。尚前辈，你看到现在的小真了吗？说话好可怕，脸上的笑容好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那不是真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和怜都震惊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笑道：“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，你们不许说出去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立马发誓：“绝对、不会说出去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我在初中的时候，因为视网膜脱落，右眼做过一次手术。手术完成后，我发现我的右眼多了一项奇特的异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，“什么异能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我能看到人的灵魂的颜色。比如像渚你的，是温暖活跃的红色，怜的，是淡淡的紫色，遥那样的，是大海一样纯粹漂亮的蓝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激动得双手握拳，“好厉害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真琴的灵魂，是温柔清新的绿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去年初夏，从老家回来的橘真琴突然跟他说放弃做训练员的工作，那时芹沢尚看到，橘真琴灵魂的颜色变了，一半是原来的绿色，颜色淡了许多；另一半是透着冷冽气息的白色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他会问橘真琴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真琴的表现没有太大的异常，所以他没有特别关注这方面的变化。

        去年夏末烟花祭，他再次看到橘真琴时，灵魂又变回了淡绿色，便以为没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回想，恐怕是真琴回老家那一次出了意外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在医院看到的橘真琴，灵魂是全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会离开泳池、为什么和朋友断掉联系、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留学——一切问题都有了解答：橘真琴不是橘真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渚听着听着，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脸颊，“所以小真，死掉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遥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怜哭着说：“所以才会——”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渚抱头痛哭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具体的真相，恐怕要问现在的真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抽噎着说：“他才不是小真！他只不过是不知道哪来的讨厌鬼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还是要问清楚的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种意外，为何离世。

 

2、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回到公寓时，天已经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午，渚联系上真琴，得知他准备回老家，连忙赶到车站把他拦下。从那位自称久野佳的男子口中，他们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花了一下午时间安慰两个伤心欲绝的小学弟，回到家身心俱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忍不住想，如果真琴活着，现在会怎么样呢？

        没有如果。

        真琴上初一的时候，他们就认识了，那时真琴还很小，会和遥闹别扭，和郁弥、旭一样，都是小孩子脾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上大学以后，真琴变得可靠稳重，不变的，是依然围着遥打转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遥喜欢的是谁，希望真琴最后能释然，不留遗憾地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以挚友之名把不爱的人留在身边，是可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疲惫地躺在榻榻米上，双手捂住脸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内心无比忧伤，眼眶酸痛，眼泪却流不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成年人吗？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自嘲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    门铃响起，他坐起来看向门口，想不到谁这么晚还会光顾家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打开门，果然是拎着酒来造访的桐岛夏也，“嗨，尚，来喝一杯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马上就是比赛了，你也收敛一点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笑道：“有什么关系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熟门熟路地换鞋进来，从厨房拿出两个玻璃杯，倒上酒，自己先喝一口，“啊，真舒服！尚，你也来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摇头，“我先去洗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洗完澡出来，桐岛夏也已经独自干完了一瓶酒，第二瓶还剩一半，“来嘛，尚，陪我喝一杯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敏锐地察觉到芹沢尚的情绪：“怎么？有什么烦心事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看了他一会儿，叹口气，坐下来拿起酒杯浅抿一口，觉得不好喝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挑眉，“尚竟然喝酒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，一边皱着眉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我听郁弥说，你们今天去医院看遥了。怎么样，有起色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你觉得他和真琴关系怎么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笑出一口大白牙，“任谁看都知道真琴那小子喜欢遥，只有他们几个看不清。真是年轻啊！你在烦恼这个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今天我在医院看到了真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说起来也奇怪，真琴明明一直绕着遥转，去年为什么突然留学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摇摇头，不想告诉他真假橘真琴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喝了小半杯酒，打了个酒嗝，问道：“如果我死了，你会怎么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咦，尚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会跟遥一样，不吃不喝，虚弱地躺在床上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说：“我才不是那种不成熟的小鬼！”他看着芹沢尚的脸，说：“我会带着尚的份，继续游泳，把世界上的金牌都拿给你看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低头看着酒杯中晶莹的液体，“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，一滴眼泪都不会流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转头看他，笑眯眯地说：“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啊？为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时间不早了吧，赶紧吧，再晚就赶不上电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被他赶到门口，无辜地问：“为什么？晚了睡在你这边不就好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笑着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我不会收留连我死了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对不起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砰的一声，他被芹沢尚关在门外。

 

3、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，芹沢尚陪渚和怜回老家，拜祭真琴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孩子眼睛又红又肿，昨天晚上不知偷偷哭了多久，在车上一路睡到终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先去了橘家，橘太太留了他们吃午饭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得知久野佳的真实身份，再看他的一举一动，就会无比清晰地发现他和橘真琴完完全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不能怪他们瞎，毕竟去游乐园和烟花祭的人都是真的橘真琴。

        午餐时，看着“橘真琴”回应父母琐碎的话语，调停双胞胎的矛盾……叶月渚突然难受得想要哭。如果没有这个人顶替小真存在，这个家庭会沉寂许多吧！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，这孩子怎么吃着吃着掉眼泪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太太惊讶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月渚低头扒饭，哭着说：“阿姨的厨艺太好了，我太感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，咸咸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饭后，久野佳把他们带到海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说着‘让我再游一次泳’，就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海里。”海风吹动长发，久野佳淡然说道：“泡在水里，很高兴地说，‘果然很喜欢游泳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和怜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一开始……没有发现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口口声声说着是真琴的好朋友，却连他的异常都没有发现。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说：“比我想象中豁达呢，那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回忆起初夏的相遇。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的魂魄脱离身体时，他尚未意识到，继续往危险的建筑群跑，却发现自己拉不起一个男孩的手，“咦，我是死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试了好几遍，焦急地喊：“这里有生者，快点来人！来救救他们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所幸那个男孩被村民搭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这才松了口气，看看半透明的双手，“我是死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许多人包围起来，凑过去看，“诶，这是我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着自己被抬上救护车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：“想继续活着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久野佳，吓了一大跳，往旁边退了几大步，“你、你是谁？你是妖怪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说：“脆弱又短命的凡人，你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，魂魄即将消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说：“啊？那怎么办？遥马上就会回家了，我打算去机场接他呢！和渚、怜约好了去试吃新开的蛋糕店，莲和兰在等着我给他们做手工呢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说：“我有办法让你的魂魄不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问：“我能像以前那样活着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摇头，“代价是你的身体必须给我，我要借助你的身体离开这里。不过你可以继续住在身体里，我视即你视，我闻即你闻，我听即你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：“那你可以，继续做橘家的长子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：“如果这是你的条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：“稍微有点放心不下遥和家人呢！如果能再看看他们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就如久野佳所说，这孩子没什么执念，对生死意外地豁达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一段，渚和怜哭得泣不成声，年纪稍长的芹沢尚在心里反省自问，如果有朝一日，他遇到同样的事情，是否能和真琴一样坦然接受死亡？

        他倒没有放心不下夏也，这家伙向来精力充沛，满世界乱跑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是得知挚友死了也不掉眼泪的男子汉大丈夫。

        渚声音沙哑地说：“也就是说，小遥知道了小真不在的消息，依然游了世界第一名？而小真得知这点后，认为小遥没有他也能好好活着，安心地离开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渚喊道：“可恶！现在这样算什么嘛！小遥的反应也太迟钝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不是反应迟钝，是他觉得真琴会回来找他。我猜，遥是能感觉到真琴灵魂的存在，以为死掉是玩笑，他待在水里不肯上岸，是等真琴来拉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哭得好大声，“可是小真再也不会拉他起来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对着大海喊道：“小真！我们都过得好好的！小遥也会很快好起来的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怜喊道：“你放心吧！下次，我们会带着金牌回来看你的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浪花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黑色的岩石。

        渚对芹沢尚说：“尚前辈，你不说点什么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平静地说：“希望你在那个世界能获得真正的安宁和幸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渚和怜又破防了，抱在一起哭。

 

4、

        回去路上，渚的眼睛肿得睁不开，“尚前辈，我好像瞎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叹气，“别乱说，眼睛闭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向列车员要来冰块和毛巾给他们冰敷眼睛，冰敷完挨个给他们按摩，嘱咐道：“下车前不要睁眼，睡一觉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，已经错过饭点，芹沢尚看到门口旁站着的桐岛夏也，没有力气搭理，开门进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去哪了？怎么好像力气都用光了。”桐岛夏也跟着他进屋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倒在榻榻米上，“帮我烧点热水，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问：“去哪了？领队说你今天请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把手臂搭在眼睛上，疲惫得不想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喝了点热水，才稍微缓过来，问道：“来找我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说：“没什么，就听说你今天请假了，过来看看。尚可是从不请假的。所以是怎么了？这两天都早出晚归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不想说话，起来去冰箱找吃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盯着他的身影，“难不成，去约会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没有感情地回答：“嗯，约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？真的假的？”桐岛夏也反应很大，“跟女孩子约会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从冰箱拿出一袋面包，“很奇怪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表情很奇怪，“不不，就是，就是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回到榻榻米，坐下说：“我都快大学毕业了，约会是正常的吧？以后还会和女孩结婚，生育自己的孩子。你也不年轻了，尽早做打算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变得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摸着后脑勺，说：“我还以为，尚喜欢我呢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的表情凝固了几秒钟，随后笑了笑，打开袋子，“你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大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难道不是吗？”桐岛夏也靠过来，一下子靠得很近，鼻尖几乎碰上，芹沢尚反射性地往后仰，但对方灼热的鼻息仍喷在他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直视他的眼睛，说：“尚这些年不交女朋友，难道不是等我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靠得更近了，芹沢尚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，以防自己跌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避开夏也的视线，另一只手推开他的肩膀，“喂，自信也要有个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倒在榻榻米上，“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端坐好，扯开袋子，说：“你这家伙肯定在国外交往过很多女孩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天生长着一张牛郎脸，看起来像是经常出入风流场所的浪荡子，日本领队跟尚抱怨过，很怕有抱着孩子的女性找上门来要夏也负责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说：“喂喂，别乱冤枉人，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看着敞开的袋口，不知为何突然丧失食欲，“你也可以找女朋友啊！漂亮的年轻女孩之类的，粉丝里不是很多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我是这样的人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总有一天会结婚的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，房间变得无比安静，落针可闻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桐岛夏也说：“你不是去约会吧！约会的话，不应该是高高兴兴的吗？哪会像你一样，累得像跑了一百公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你回去吧，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干脆利落地拒绝：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把面包放在桌面上，随即走进浴室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，浴室响起流水声。

        等他出来时，桐岛夏也已经离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为何，做过手术的右眼开始隐隐作痛。

 

4、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是大四，但目标明确的芹沢尚不必为工作烦忧，他已是国家游泳医疗队中的一员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暂时为国家队效力——暂时而已，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往哪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临近毕业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，在游泳队的工作不能落下，芹沢尚每天都很忙，就连右眼总是无故泛酸落泪也只能延后处理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看到他滴眼药水，关怀地问：“眼睛不舒服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稍微有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：“让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抓住芹沢尚的手腕，脸靠得很近，仔细地看芹沢尚的眼睛。刚刚滴过眼药水的眼睛水盈盈地泛着水光，眼圈微红，看着楚楚可怜的，仿佛被雨水淋湿的小白花，等着人垂爱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不觉，桐岛夏也越靠越近，二人的脸不过几厘米之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哥，你在对尚哥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背后传来桐岛郁弥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挥开夏也的手，说：“没什么。郁弥找我有事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面向弟弟，坦然说道：“尚眼睛不舒服，我看看。”他转头对芹沢尚说：“虽然看不出什么，但尽早去医院做详细检查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不用担心，已经预约了医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：“那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郁弥：“尚哥，遥什么时候能回来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很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情绪低落地问：“很快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揉了揉弟弟的脑袋，说：“当然很快了。在好朋友没有回来之前，要带着他的份好好努力啊！到时遥回来，你要不是比不过休息了那么多天的他，岂不是很丢脸？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说：“我才不会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带着好朋友的份，好好努力吗？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耳边突然回想起夏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会带着尚的份，继续游泳，把世界上的金牌都拿给你看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眼睛又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捂住右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夏也注意到，关切地伸出手，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避开他的接触，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尚哥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恰巧有人远远地喊他，芹沢尚说：“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兄弟俩看着他的背影，夏也说：“尚这家伙，最近怎么那么冷淡？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说：“你是不是又惹尚哥生气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回想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：“没有吧，我们一直都这么相处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：“你赶紧把尚哥哄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：“都说了我没有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斜眼睨他，“除了尚哥，谁还会爱你这个云游四海的浪荡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顿了顿，说：“你老哥我还是很多人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郁弥问：“你喜欢她们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使劲儿揉弟弟脑袋：“小孩子不要想这种事情，赶紧给我去训练！”

 

5、

 

        去医院检查眼睛的芹沢尚顺道去探望住院中的七濑遥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到门口尚未敲门，就听到叶月渚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真他一定希望小遥继续游泳，重回赛场，他可喜欢看你游泳了！应该说，没有人不喜欢看小遥游泳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龙崎怜说：“真琴前辈一定期盼着遥能得到更多金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月渚：“嗯嗯，小遥要带着小真的份一起努力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泪水毫无防备地从右眼眶流下，在脸颊上留下明显的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 从老家回来路上，芹沢尚曾这样说：“为了避免事端，请将这件事保密。”渚和怜自然会保密，知道橘真琴逝去的他们成为这个世上和七濑遥最感同身受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正想离开，病房中传出叶月渚的呜呜哭声。

        龙崎怜带着哭腔说：“你哭什么啊？你一哭，我也想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月渚哭着说：“虽然说要努力，但我还是好想小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不再听下去，一转身，看到走廊那头站着桐岛夏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下午好，尚。”夏也笑容爽朗地跟他打招呼，“听说你下午请假看病，我过来看看。眼科的大夫说你不在，我猜你来看望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到芹沢尚脸上的泪痕，神色慌乱起来，“怎么了？遥得绝症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明不想哭的，可是右眼中不断地流出泪水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睛生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情绪平静地走向走廊尽头，干脆地拍掉了夏也想要为他擦泪的手，“没什么，我眼睛不舒服。”他目不斜视地从夏也身边走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追上去，“对不起，尚，如果你是因为我前几天找你喝酒生气，我道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不关你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走到楼梯口，芹沢尚往下走，脚步平缓而坚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夏也停下脚步，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，“为什么？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？不流一滴眼泪什么的，只是我的玩笑话，尚不在了，我怎么可能会不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谢。”芹沢尚没有回头，语气平静地说：“只是生病了，病好就没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医生那里做了详细的检查，结论是右眼没什么异常，也许是最近太累了。医生建议最近少用眼，可配备眼镜适当保护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医生办公室出来，看到夏也守在门口，“尚，没事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摇摇头，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并肩而行，夏也暗中留意他的情绪变化，故作轻松地说：“刚才我去看遥，遇到他的主治医生，医生说遥各方面都有了好转，如果他本人有意愿，很快就能重返赛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高兴地说：“如果能赶上今年的奥运会就好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情绪变化不大，“是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说：“那家伙夺冠的希望可不小。不过，我也不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自信笑容，“尚，到时候要为我加油呐喊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问：“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太高兴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缓缓停下，抬头看他，“有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右颊上，一条蜿蜒泪痕从眼睛蔓延至下巴，源源不绝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睛流出，顺着泪痕往下滑。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忽然心疼起来，伸出手轻轻触碰芹沢尚的脸颊，用大拇指温柔地拭去泪珠。

        被那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，心软得一塌糊涂，夏也慢慢靠近，似乎想要亲吻那漂亮又脆弱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即将吻上眼睛那一刻，芹沢尚偏开头，躲开了他的亲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和我结婚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继续往前走，“如果不是，就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。”

 

6、

 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回归泳池那一天，整个游泳馆都沸腾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脸色苍白、营养不良、体格不足、只能少量地摄入食物、对外界反应迟钝……作为医疗队的一员，芹沢尚清楚七濑遥如今的身体状况有多差，但万幸，离奥运会有数月时间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调整训练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远远地看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七濑遥，面容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关注七濑遥的大概只有桐岛夏也，他的注意力全在芹沢尚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？难道尚想跟他结婚？什么时候求婚合适？婚礼在哪里举行？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脑子塞满了这些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松冈凛哭了，嚎啕大哭地拥抱七濑遥，距离有点远，芹沢尚没听清他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慢慢抬起手，回抱他，无声地说了什么，看着嘴型是“对不起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移开了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很意外地看到观众席上的橘真琴。

        不，应该叫他久野佳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心虚地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仿佛让七濑遥重回赛场，是对橘真琴的背叛。

        心不在焉地工作了半个小时，芹沢尚打算找领队请假，他想回老家一趟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转角处，无意撞见久野佳和七濑遥说话，他下意识地躲藏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共用一个身体，久野佳的声线和橘真琴的相距甚大，他的声音轻薄冷淡，让人联想起冒着寒气的冰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知道的，你是为了谁游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濑遥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说：“该还的也还给你了，所以不必心怀歉意，尽全力去游吧。”他嘲讽地说：“毕竟你们的世界，只有游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陪伴是假的，生活是假的，亲人是假的，唯有游泳是真的，唯有游泳的羁绊是真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捂住突然疼痛流泪的右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为真琴和遥流泪吗？

        还是为他自己？

        领队刚好过来，“尚，你怎么在这里？眼睛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我想请两天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领队担忧地说：“好，赶紧去医院看看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出了游泳馆，眼睛就好多了。他没有去医院，而是去了车站，回到老家，来到海边，看着翻滚着波浪的大海，心情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回头，看到跟踪了他一路的桐岛夏也，“夏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桐岛夏也走到他身边，“你来这里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把久野佳的事情简单说了，“我故意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小渚和小怜，因为他们可以帮遥振作起来。感觉自己很自私啊，在算计后辈，毕竟国家队需要七濑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说：“你是为了国家队，也是为了能让遥站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像以前那样微微笑着，“没有人觉得奇怪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问：“奇怪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如果是凛离开赛场，遥会毅然而然地跟着退役吧，我也不会劝，劝不回来的。为什么大家，包括我都默认，失去真琴的遥会重返赛场呢？事实也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开口想回答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笑着说：“稍微有点恶心吧，我也觉得。以前被女同学塞过小说，里面就有这种桥段，配角失去的只是他的生命，主角可是不能再比赛了，之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轻声问：“你是为真琴感到不平等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笑了笑，“你觉得真琴本人会在乎这些东西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说：“他肯定是清清爽爽地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橘真琴本人都不在乎的东西，旁观者却因此陷入迷惘。

        夏也说：“尚，上次我说的话，其实没说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：“什么话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尚不在了，我会带着你的份，继续游泳，把世界上的金牌都拿给你看。”夏也看着芹沢尚的眼睛，说道：“然后，我会跟着你一起离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猝不及防地，透明泪水从芹沢尚的右眼静静流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这是告白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难得正经，说：“是的，我想和你结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缓缓凑近，轻轻地吻了一下芹沢尚流泪的右眼，“这不是多余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问：“你怎么知道，你喜欢我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夏也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，让他感受剧烈的心跳，“我的心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看着他的脸，流泪问道：“你的心，是谁给予的？”

 

7、

 

        我是因何被创造？

        创造者为何赋予我这种品性？

        创造者想通过这样的我获得何种利益？

 

        以前的芹沢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奇怪，当橘真琴离开泳池后，这种抽离感开始慢慢加剧，扭曲的感情，不符合常理的游泳……世界开始扭曲。

        久野佳说：“毕竟你们的世界，只有游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刻，芹沢尚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是这样啊！

        这个世界是为游泳而存在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更精准地说，这个世界是为了七濑遥和松冈凛之间的游泳羁绊而存在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一群颜值出众的年轻小将，居然大多没有恋爱经历，游泳时心理障碍往往成为最大阻力，仿佛只要克服了心理障碍，奥运金牌就是囊中之物。

        创造他们的，是神明吗？

        神明也会死去吗？

        当创造他们的神明死去，他们该如何自处？

        工作之余，芹沢尚一直思考着这样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奥运到来时，芹沢尚因为右眼久治不愈没有跟队去参加奥运会，反而在最紧张的游泳决赛日优哉游哉地漫步于东京街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答应夏也的告白。

        恐怕夏也自己也没能搞清楚，“喜欢芹沢尚”是出于本心，抑或是被他们的创造者设定为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他离开泳池，结果会怎么样？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是不是诞生于这个世界就被设定为喜欢游泳，芹沢尚内心最热爱的，就是游泳。如果离开泳池，一定会很舍不得吧？

        街头的大屏幕直播着奥运现场，一百米自由泳总决赛。

        等红绿灯的时候，芹沢尚抬头看了几眼，习惯性地评估选手状态。

        镜头掠过七濑遥，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了，如果状态不错，这一枚金牌应该能稳定入手。

        随着电子鸣音响起，选手们如同游鱼跃入水中。

        红灯转绿灯，芹沢尚随着人流走向马路对面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年轻男性和他擦肩而过，怀抱中是一个熟睡的婴儿。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睁大眼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样温柔而清新的淡绿色。

        是橘真琴的灵魂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屏幕上，七濑遥率先到达终点，获得了此项目的奥运冠军。

 

8、

 

        芹沢尚和桐岛夏也结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家伙说，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被设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，他都喜欢尚，非他不可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们结婚了。